雷爱民
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”——辛弃疾《丑奴儿·书博山道中壁》
前一阵子,演员赵英俊患癌离世,临终前,他住进了好友路桂军大夫的清华长庚医院安宁病房。赵英俊生前深受癌病困扰,他根据亲身经历和体验,为电影创作演唱的歌曲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打动了不少人,抗癌题材电影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也走进了人们的视野。许多人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赵英俊,但是,他的故事在他罹患癌症、英年早逝之后,一夜之间家喻户晓,他的事迹感动了不少人,同时,也触动了不少生命和年龄与其相仿的人。就像一夜之间传遍网络一样,人们忘却的速度也同样迅速,事情过去了,仿佛患癌离世的故事已经成了陈年旧事,不值一提了。在许多人看来,死亡或许只是赵英俊的,或者某个倒霉蛋的,跟自己无关,我们围观一下,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、哀痛足矣。死亡就像“房间里的大象”,虽然体积庞大,无时无刻不在身边,但是,我们习惯性地无视它,假装看不见它,这样人们似乎就可以让自己安心了。事实上,假装看不见死亡,人生并没有出路,就像电影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里的情节一样,面对病痛和死亡,假装的人总是显得那么苍白,毫无希望。
人们总是喜欢积极乐观的人,最好是笑脸迎人、助人为乐的人,但是,许多人从来不问笑脸之下的人心是否真的快乐,是否真的那么积极阳光。现实中一些看起来阳光积极的人最后却走向了绝路,这让人大惑不解。假装的积极乐观终究不是积极乐观,但是,许多人喜欢假装,更多人喜欢观看假装的人。电影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里岳云鹏饰演的假发店老板,他老婆罹患癌症,被病痛折磨,却不屈不挠,建立和维持了一个病友群,她用自己的积极乐观去鼓励和感染他人,与病魔抗争。这样的故事一开始听起来的确令人动容,然而,故事的结局却让人大跌眼镜,这个积极乐观的女人,听闻自己癌症复发后,竟不能自已,在出租屋里自杀了。一个积极乐观、鼓励他人与病魔抗争的人,最后自己没绷住、先走了,她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积极乐观。健康的人不能设想这个与癌症抗争过的人承受了多少苦痛,她最后的结局我们也不过多评价,但是有一点很清楚:她一直试图强装积极乐观,这其中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和痛苦想必外人是不知道的,最终崩溃,也不足为奇。我们在一边感慨,一边反思的时候,总难免感到费解:为何快走到生命尽头了,人还是要假装积极乐观?我们要做给谁看?谁真的会看?积极乐观是能假装得出来的吗?曾几何时,人的喜怒哀乐是多么正常的事情,当趋乐避苦成了风尚之后,保持正常情绪的人反倒成了异类。作为人,高兴的时候笑,悲伤的时候哭,愤怒的时候出击,如果人连这些正常的情绪都不能表现和发泄,那么,千篇一律的笑容和强装镇定的文明只能是一种自欺,一种高级野蛮。假装究竟成不了真的,虚假的文明和美好只是过眼烟云。
假装懂得人生大道理可笑而残忍
前些年有一流行语,叫“知道了许多道理,却过不好这一生”。我一直觉得,这样说的人过不好一生,恰恰是因为他听到的和知道的其实不是真正的道理,他们也并不真正知道和理解这些道理。孔子说“朝闻道,夕死可也”,真正的道理何止是帮助人过好一生,它甚至可以让人奋不顾身,以身殉道。人们就是听多了假道理,听着、听着仿佛就真的得道了一样,其实,在这样的貌似的道理当中,人不是受益了,而是被坑害了。电影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中有几个场景特别有意味,其中一个是找名人来分享生命故事,开解癌症病人。这所谓的大师首先摆出几个大字,“酸、甜、苦、辣”,让人依次分享体会,然后再行点评,大师高谈阔论,讲得头头是道,没想到,这一幕被故事的主角,一个罹患脑癌的男孩当场问住了:你不就是个骗子吗?你讲的这些有意义吗?如果这样就可以杀死癌细胞,战胜病魔,那还要医生干吗?一场病友的狂欢戛然而止,皇帝的新装被无情的撕扯下来。剧中没有讲这位大师什么来头,但是大致是个名人无疑,当他毫不知耻地在给这些行将就木的病友们强灌心灵鸡汤时,实际上我看到的是两个平行世界:一个是病友们在自己的苦痛中自娱自乐,另一个是大师在演说兜售、卖字营生。如果这一幕还略显滑稽,只是可笑而矣,那么,电影的另外一个场景只能让人心痛了。当男孩在雨夜鼓起勇气向女主诉说,大声坦诚了自己的脆弱与生活的不易时,女主的反应竟然不是安慰,而是把他拉到另外两个人前,告诉他说:一个老奶奶走失了孙子,痛不欲生,她不顾一切地寻找,现在还在雨里等待,等雨停了,把新的寻人启示张贴覆盖到原来的寻人启示上;另一个是身体有残障的人,他坚持送外卖营生,即便被人殴打,被客户投诉,仍然为了生活不屈不挠。似乎在这两个更惨的人面前,男孩的痛苦就可以释怀了,或者像女主说的,你这点小委屈算什么,你简直是在“作“!看到这里,我似乎经常能听到身边类似的劝诫:你这点苦算什么,人家还有更惨的呢!这样的话除了全无同情心之外,难道我们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吗:有人比我惨,所以我就没有资格痛苦了!然而,有一个比我更惨的人存在,就可以让我不痛苦了吗、甚至我连痛苦的资格都没有了?或者按照当时的场景来说,看两个处境艰难的人,就可以让男主的癌症痛苦消失吗?不能!比惨的劝解和安慰除了令人痛苦之外,一无是处。本来,让人们看到他人的痛苦和艰难,可以有另外一个出路,那就是为人们指出人类普遍存在的苦难,就像佛陀一样告诉人们:生苦、老苦、病苦、死苦、爱别离苦、怨憎会苦、求不得苦等。这样或许能让人得到一些安慰,毕竟苦难是普遍的,人生在世,不受一点苦楚几无可能,但是,我们无视这些痛苦、或许假装看不见别人的痛苦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。人生而受无明之苦,不理解人的生存处境,不知道人生何意,更不知煌煌宇宙与己何干,探索人生大道,穷究宇宙生命的意义,这本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,如若从未见道而强行说道,这是可笑之举,而无视同胞相似的命运、弃大道而从蒙昧,这是极其可怕而残忍的事情。
假装有信仰的无助
信仰是个好词汇,有信仰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件荣耀的事,但是,假装有信仰却会令人身陷囹圄。年轻人信仰这个或那个,歌手、演员,父母、老师,朋友、同学等,严格来说,这些都不算信仰,顶多算偶像崇拜。或许只有在生死面前,能够助人度过生死难关的支撑才与信仰有关。电影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中,女主人公一直在说一个观念:她相信有另外一个同时存在的世界,里面也有一个她,无病无痛,过着正常的生活。这就是现代物理学上的平行时空理论,这个理论是关于现存宇宙和世界的假想,本身没有得到证实。正是这个观念,在支撑着女主人公艰难的日子。有趣的是,在女主病情稳定的时候,她就像阳光一样照进男主的心灵,她带着他玩,开导他不要那么丧,让他珍惜生活,但是,当病情最终复发,女孩却开始一蹶不振,甚至不愿与心爱的男孩相见。这一幕让人十分困惑:当初那个积极阳光的女孩去哪了?当初那个头头是道、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孩面对自己的死亡怎会如此丧气?我们不是要苛责普通人的脆弱和反复无常,而是在这个过程中,我看到了假装有信仰的人是多么脆弱无助。我们假定女孩相信平行时空有一个无灾无痛的自己,这个人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呢?真正有病痛的是这个世界的我,另外一个世界的她再开心快乐于我何益?这种信念严格来说是起不了真正作用的,因为此岸世界的我们即便知道了另一个平行世界中我的存在,他过得很开心,我却在此受苦,相信这不会减少我的苦楚,反而会让我觉得不公。这样的信念能作为最后的终极关怀吗?生活中有多少本就不具有终极意义的东西,被我们推向神坛,神化为信仰,然而,到头来却发现:面对死亡,它一无是处。血气之勇的人,可以把无关的东西当作信仰,化为规条,执着为命运,然而,真正的信仰却没有那么容易获得,也不可能假装,只有真正的信仰才有力量帮助人抵抗死亡。
假装在生活的荒唐
如果还有一天的生命,你会做什么?许多人可能会说,我会立马放下无关的事情,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那么,如果你还有一周、一个月、一年、十年、一百年……,你又会做什么?显然,许多人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。时间是生命存在的酷吏,他给人的空间越小,对人越严苛,人们反而越害怕它,越敬畏它,反之,人就开始无所事事,全无敬重了。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电影背景是癌症病人,也就是一群被医生宣判死刑的人,他们的日子已经开始倒计时。于是,我们看到,病人开始反思,男主试图去自己梦想中的湖畔徒步,完成自己的心愿,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这几乎是所有这类电影题材的归宿,面对死亡,人开始关注自己,想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。那么,问题来了: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牺牲了自己,忘记自己的心愿、想法、理想,归顺了环境,假装在生活?于是,在人们苟且的生活中,流行起一种祈愿:“诗和远方”!然而,对于苟且的人来说,即便到达了远方,也没有诗,只有新的苟且。我们一股脑地把自己想做的事情、愿意做的事情、喜欢的事情推向了远方,推向了伪装和无助的远方。然而,我们假装与周围的一切和谐无误,追逐光鲜亮丽的生活,强颜欢笑也好,出卖尊严也罢,反正是为了生活,生活不易啊!当我们取得了生活上的巨大胜利,载誉而归,祝贺和荣耀随之而来,或者苟且不再被自己嫌弃,终于,我们彻底失去了生活:生活是什么?我要的生活是这个样子吗?原来辛辛苦苦换来的生活竟不是我要的生活,而是别人看起来好的生活!最后,人终于活成了年少时鄙弃和不屑的那一类人,当自嘲的时候,有些人或许还会补充一句:那些想法出自年少无知,现在才是成熟和成功。如果成熟和成功意味着生命和理想的死亡,那么成熟和成功又有何益?如果假装的生活究竟不是生活,那么用尽全力得来的不是我要的生活又有何意义?恐惧、不安,害怕被生活抛弃,殊不知,我们并不知道生活为何,更不清楚失去了自我的生活又怎么能算是生活!如果人生只是在等死的过程中去冒险挣得一点口粮和面子,全然不知为何而活,那么,每一天的过去只能是生命的解脱,并不可惜。只有生前用力地活过,真实地活过,全副性命地投入过,为自己也为他人而牺牲过,并且至死无怨无悔,临死前仍有所信奉,死得心安理得,死而圆满,这大概才是人和生活应该有的样子,才值得人追求、回味和留恋。